咖啡店、窑烤面包房、精酿啤酒屋，乡间艺术季、一米集市、田埂音乐会……李忠元没想到，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如今每到周末节假日就挤满了年轻人、亲子家庭、银发族甚至外国友人，热闹得堪比过年。
作为嘉定区外冈镇马门村人，老李一直觉得村子很普通——没有突出的自然禀赋，年轻人成家立业之后都会搬出去，只剩下他这样的老人守在家里。直到3年前，村里来了一些陌生面孔，改变就此发生。
马门村一角。 吴越摄
村里来了艺术家
2022年，曹磊来到马门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走访村民的过程中，他发现见到的几乎只有两类人，一是年纪大的“原住民”，二是在附近工厂打工的租户。和他们聊起乡村振兴，前者表现淡漠，后者更是“摇摇头就走开了”。
曹磊意识到，村子要“活”起来，必须得有年轻人，并由他们带来新思想、新内容。他从朋友处得知，陶艺专业毕业生和青年陶艺工作者都希望拥有一个工作室，但市区空间有限、租金高昂，让他们望而却步。于是，在嘉定区和外冈镇的支持下，马门村打出了“陶艺村”品牌，鼓励村民出租闲置房屋，让乡村成为陶艺人的职业生涯起步之地。如今，村里已有23家艺术工作室入驻。
驻村艺术家的小院。 吴越摄
每每被人问起驻村缘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陶艺学会（IAC）会员、陶艺家高艺峰都会饶有兴致地讲一个故事。那时他受邀来马门村参观，不经意间在马门河边捡到一些瓷片。经嘉定博物馆专业人员鉴定，这些瓷片竟可追溯至北宋年间。“这何尝不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与安排？”高艺峰说。
在他看来，村子有历史，乡村肌理保留完整，更重要的是“懂艺术家需要什么”。他曾考察过一些外省市的艺术村落，政府花大价钱从农民手里收了房子，装修好免费给艺术家使用，但最终还是留不住人。“生硬地造盆景，只会有一时的热闹。对艺术家来说，真正可贵的是那一份真实，以及与村子共同成长的经历。”
驻村艺术家放在小院里的作品。 吴越摄
比起“拎包入住”，马门村提供的方案是请艺术家进行共创，根据自己的审美和喜好，动手对租来的原生态房屋进行翻新和装修。如此一来，从房屋内部到庭院，从门窗到花坛，处处都成了创作场，原本不起眼的小角落也会因为一些小巧思而变得特别起来，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和思想碰撞也被不断激发。
意想不到的角落，也有艺术。 吴越摄
活动不断，“大门常打开”
马门河边有一排红顶白墙的屋子，那是高艺峰驻村一年后和伙伴共同发起的马门陶艺共享中心。500平方米的空间内，包含了展厅、陶艺制作区和烧制区，拉坯机、练泥机、泥板机等设备一应俱全，还配备了多种陶艺烧成方式。
年轻人在共享中心学习陶艺。 受访者提供
从中心的名字就可以看出，这绝非只为少数艺术家打造。高艺峰说，村里对“陶艺生活化，生活艺术化”的理念十分认可，促成了这个由旧仓库改造而成的新空间。为此，共享中心除了开展艺术家交流活动，绝大部分时间都面向市民和手工艺爱好者，举办陶艺培训课、工作坊和讲座，可谓“大门常打开，从早到晚都有人”。
马门陶艺共享中心院内一角。 吴越摄
记者采访当天，就有几位家长带着孩子一起来上课。他们表示，尽管现在商场里也有不少陶艺体验班，但马门村有农田、有河流，离泥土更近，更能放松身心，村里也到处都是用陶艺作品装点的景观，“来这里做陶艺，是一举多得”。
外冈镇文体中心相关负责人介绍，共享中心成为上海市民艺术夜校嘉定分校的授课点后，开出的《陶艺桌上器物课》也是“秒空”，“抢课的年轻人觉得500元12节课很实惠，课程内容也都是‘新手友好’。”
人们做的陶艺作品成了共享中心小院最美的装饰。 吴越摄
这两年，高校和艺术类院校也发现了这块宝地。从复旦大学服务学习教育实践基地，到韩国弘益大学海外校友会陶艺创作基地，再到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陶瓷材料美学创新基地，马门陶艺共享中心已成为艺术专业学生的校外实训场，为师生共创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感。
今年，韩国陶艺大师、弘益大学教授李仁镇还带领多位上海工艺美院陶瓷设计与工艺专业学生，耗时7个昼夜，在共享中心的院子里从无到有搭建了一座柴窑。不久之后，上大美院和同济大学也将在村内落地产学研基地。曹磊说，借助高校资源，马门村希望引进更多国内外艺术家驻村，参与村里公共空间艺术作品的创造。
韩国陶艺大师、弘益大学教授李仁镇在共享中心授课。 受访者提供
餐饮小店“开业即爆火”
艺术为马门村带来了人气，也带来了餐饮需求。但在业态选择和店铺准入方面，马门村定下了标准，“批量生产的臭豆腐、大鱿鱼之流，我们不要”“想来‘卷’质量可以，但‘卷’价格不行”。也就是说，这个新晋文艺小村落寻找的，是和自身调性、气场高度契合的店。
马门村的稻田艺术空间。 吴越摄
南临马门河、北靠田埂的MM咖啡便是如此。在村咖盛行的当下，它所做的不仅是把咖啡业态带到乡村，而是依托在地文化探索咖啡与陶艺的共生。小院门口可见一排排代表马门村的陶瓷小马，沿河的桌上摆着陶艺小兔，插花的花瓶是国际陶艺家的手笔，店内还有马门村“新村民”咖啡器皿陶瓷联展和陶艺家个展。店长王硕表示：“我们想做的不仅是一家咖啡店，更是一个连接城市与乡村、艺术与日常的开放平台。”
顾客可以选择艺术家制作的陶瓷杯喝咖啡。 吴越摄
顾客也不只是“美”的“被动接受者”。点评网站上有人留言：“其他店都在用纸杯，在这里居然可以挑选心仪的手作陶瓷杯子喝咖啡，仪式感满满！”店内还有一个水泵房改建的空间，墙面被涂成了蓝色，顾客可以用粉笔留言，写下当日心情。
水泵房改造的小空间内，欢迎顾客用粉笔在墙上留言。吴越摄
今年10月新开的“树林与麦子”窑烤面包房，更是“开业即爆火”。主理人王婷婷介绍，店里主营欧法包，价格从十几元到三十几元一只不等，有香菜黑椒牛肉、鸡枞菌德肠、南瓜巧克力等不同口味，均是当日现烤。开业以来，日均客流三百多人，周末基本下午两三点就售罄了。
各式面包，每天新鲜窑烤。 受访者提供
住在市区的米女士已是第七次光顾面包房，每次一待就是一下午。记者采访当天，她还叫来了杭州的朋友一起吃面包、聊天，各自的宠物狗则在一旁进行友好交流。在她看来，窑烤面包的特殊风味是普通电烤箱不可比拟的，店内用面包做的装饰和临河小院的风景总能带来好心情，值得自己一次次奔赴。
米女士和朋友带着小狗一起来面包店。 吴越摄
曹磊觉得，在乡村开一家店不难，但要生存下去并不容易，“得有热爱，以及区别于同类店铺的特别之处”。最初与王婷婷沟通时，听闻她是首次创业，曹磊心里还犯起了嘀咕，但很快便改观。“谈起面包，她是滔滔不绝、眼里有光的。”于是，在店铺装修的几个月里，村里不仅给予证照办理服务，还积极协调区、镇两级资源，帮助品牌积累客源。
王婷婷还在改造小院，准备增设披萨烤炉。 吴越摄
“事实证明，我们是挖到宝了。”曹磊说，眼下，村里还在持续改造旧厂房、盘活农宅，通过做商业塑造一种彰显马门特质的生活方式，吸引更多像王婷婷这样的创业者与村子共同成长。
村民的生活也在改变
对于村子的变化，村民们怎么看？
曹磊分享了几则数据。走上“艺术之路”后，村民家闲置房屋的出租率有所提升，整体租金收入提高了20%到30%。11月村里举办乡间艺术季，浩浩荡荡来了好几百人，一位村民阿姨自制的咸肉菜饭供不应求，一天卖了1600元，还有一位村民伯伯原先要卖到市场的肉皮也被游客全部包圆，进账1000多元。
村里搞活动，村民也都忙活起来制作食物。 受访者提供
“3年前村里开会讲艺术赋能，台下都不吱声。现在再讨论这个话题，村民们都七嘴八舌地，希望村里多搞活动。”
除了直观的经济效益，还有一些潜移默化的改变。比如，村民会走进马门陶艺共享中心，在老师的带领下制作五彩斑斓的碗碟和杯子，烧制完成后拿回家使用。面包店开张后，村里施工队的几位大哥也爱上了麦香，把早餐从包子油条换成了法棍欧包。稻田举办亲子活动时，村民们也不再只是远远观望，而是主动上前，传授割稻子和使用碾米机的技巧……
村民制作陶艺。 受访者提供
采访当天，记者在村里与几位打扮时髦的阿姨打了好几次照面。她们先是在窑烤面包房吃了面包，参观“小满首作”艺廊后到咖啡店喝了咖啡，最后在稻田里和干草垛做成的“瑞士卷”合影。一问才知，组织这场“姐妹局”的李雪芳就在马门村长大。
李阿姨说，“小满首作”艺廊所在的老宅就是她的出生地，面包房所在地则是她嫂子的娘家。亲身感受村子的变化，她感慨万千：“要是光看照片，很多地方真的认不出来了，太惊喜了。下次还要带朋友来，我来做导游，给他们好好介绍介绍。”
小满手作艺廊的墙绘，由同济大学副教授俞泳带领学生、村民、游客共同创作而成。 受访者提供
和李阿姨一样，李忠元的自豪之情也溢于言表。更令他欣慰的是，从前儿子儿媳带孙子回来吃一顿饭就走，而现在村里可玩可赏之处多了，他们来得更勤、留得更久了。前不久，孙子还把同学一家邀请过来，大人们坐着喝咖啡，孩子们就在田间奔跑。
“小辈们来一次，李叔能念叨一周，高兴好久呢。”驻村近3年，高艺峰早已把自己当作本地人，把朝夕相处的村民当作自家长辈。“就像曹书记一直说的，村民是村子的灵魂，乡村振兴的根本目的是让村子充满活力，让村民的生活更加幸福充实。照这样的趋势，以后说不定会有年轻人搬回村里。”
马门河边正在修建步道。 吴越摄
为了迎接更多老熟人和新面孔，马门村在运营师、乡村规划师、建筑师“三师”团队助力下还在不断提升，最近新增了公厕、重铺了主干道，还协调周边园区新增了100个停车位，河道两旁的休闲步道也在抓紧施工。可以预见，这个艺术乡村还将带来更多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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